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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东瀛浮波随心动(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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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一紧紧捏着一个玻璃瓶子,双手不住的揉搓,他这毛病已是许多年没再犯过,不想今日却又招惹出来。

他家祖籍在漳州府龙溪,福建向来少田多山,少时家中行医还算殷丰,他也沾光读了些书。后来其父不慎因为治死了一位贵家夫人吃了官司,人也死在了牢中,是后家道中落,等弟兄几人到了十来岁上便衣食不得周全了。

他心思活络,跟着走海的一位族叔往来于南洋与东洋贸易,因为识文断字得了个书手账房的差使。常日里在海上也曾用家传的本事救治过一些病患,后来渐渐有些名声便在中山开了医馆。

十年前,萨摩岛津氏加兵于琉球,他也在事后移居去了鹿儿岛。因为医术高明陈冲一在萨摩藩倒也过得,藩主岛津义久对其礼敬有加聘为藩中医士,当时萨摩土人纷纷传言陈御医乃是‘皇明大医官’出身,他对这传言也不加意反驳倒见得颇为受用。

没几年更娶了藩士隅屋雅成之女为妻,身边人都说丈人是楠木正成十四世孙,于国中势位颇为尊崇,他自然心中快慰,如今长子道隆都已经两岁了。

因着此番机缘他也尽心尽力,藩中贵人但有个头疼脑热都着意施治,积年口碑很是隆望。但几个月前老督主岛津义弘还是一场病下来薨逝了,虽然老督主已经八十有三,但平日待他甚厚是以他还是有些自责,故而便向藩中辞行往长崎游历去了。

到了长崎后正值华商欧阳华宇患病,延请了不少名医都无起色,陈冲一自然也被请去瞧了两回,见他症状似与岛津家的老督主有些相类都是寒战发热,但自家手段却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从平户来了一条小船,是欧阳华宇结义弟兄李旦家的商船,随船来的一位自称澳洲海商的平先生只为欧阳东主喂服了几次丸药便见大好,让陈冲一震惊不已。

之后的事情便平淡了许多,他带着学生赶到平户求见平求圣请教医术,得了平元老些言语顿觉受益匪浅。但其中道理与以往所学相悖者多,那玻璃瓶中的几颗丸药则是方才席间平求圣所赠金鸡纳丹,正是之前欧阳华宇所服之药。

宴席上没有见过吃过的珍馐美味不少,但陈冲一却全无兴致。方才那平东主赠他丹药时说想要在台湾拓殖,邀他同去,他对澳洲医术之事尚显得犹犹豫豫,兼也放不下家中幼子,却冷不防自己十二岁的学生跑到身前,差点撞个满怀。

那少年是他在萨摩藩时收的一个徒弟,本是肥前国医士向井兼义之子,五岁拜师后便随其父来了长崎,平日书信问答倒也有一番师徒香火,就连这次来长崎游历也是住在他家,今日赴宴便带在了身边同来。

他见少年莽莽撞撞料想有事,忙问道:“元松有何事?”

“先生,徒弟想去高砂国(注:日本人对台湾别称)。”

…………

颜思齐拿起一把剪刀,学着别人将炙烤过的肉排剪作适口大小,这剪刀他平日使得惯熟此刻却有些陌生起来。

吃惯了此地的素简饮食,倒头回遇见这样豪奢的‘自助餐’,颇觉新奇。虽然唐商与本地倭人餐食并不相类,但今日这场面却难见,福冈藩的地鸡、鹿儿岛的黑豚,还有长崎本地的俵物和鲜鱼,烤好的肉类撒上一层浓厚香料,与冰镇过的澳洲酒水一起摆在厅中供客人随意取用,新鲜菜蔬制作的天妇罗随吃随炸,水果更是洗净切块用一根根竹签插好,一如大明的豪富享用一般,味道俱都极美。

颜思齐刚满三十,性子向来疏阔惯了,今日这宴正合他的心意。

这澳洲人看起来斯文,没想到也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这让他顿生亲近之感。

他生在漳州府海澄,早年间在月港讨口生活,那月港是南国一等一的所在,自万历二十六年设置督饷馆以来,东西洋船引俱在彼领发,华船出洋盘验丈量大小征收水饷,回船入港详查货物征收陆饷,实际是大明东南的海关总揽。因此一利月港便得繁荣,号为天子南库。

但也正是如此,那贵家豪势便常在市中横行,民怨也极大。

七年前,督饷馆税监高采的家奴何海欺压商户,颜思齐吃不下愤将其打死,后为避风头才渡海来的长崎。

他在长崎重操旧业开了家裁缝铺子,但平日里最大的进项还是靠着海贸,有欧阳华宇的庇护几家结义弟兄现在倒也还过得,只是总觉得心中还有些欠缺。

那日他随船去平户见到平求圣,酒宴上一番言谈顿生知己之感。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平元老引用五峰王(注:王直)的这话不正是平日里众人心中的真实所想么?虽说在异国的日子久惯了,但当初的那口气却无法排遣,再者长崎的生意同样并不好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且幕府秉政官吏专横极甚,此地的华商除了稍微有些银钱外其实也并无多少地位可言。

是以平求圣邀请他参加台湾开拓团时他便颇为动心,只是许多事情尚未分剖明白没好一口应承。

‘吾闻疏球(注:台湾)为海上荒岛,势控东南,地肥饶可霸,今当先取其地,然后侵略四方,则扶余之业可成也。’

这是义兄陈衷纪在知道他与澳洲海商的秘议后背地里的忠告,劝他不如自己前去台湾拓殖,靠着一帮同乡弟兄和福建渡海的乡人要在彼处立足并不算难。颜思齐自然明白,澳洲人需要的是能够令行禁止的屯民,不是随心所欲的海商,这平元老虽与他有些投意,却绝容不下自己这散漫性子,但若是做不得快意事,又何必再抛家舍业跑去瘴疠地面吃苦,与其亲往不如与澳洲人做些投合的生意,一来不必辛苦二来也能卖好于人。

故而仔细思量之后,他还是缓缓走到平求圣身边,拱手道:“平东主上回说的事情颜某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先在这长崎再厮混两年更好,不过先前东主所言想要从福建移民的事情我弟兄几人倒能帮上些忙,好歹过了这几日便趁这潮流回一趟澄海老家。”

…………

三浦约瑟夫(joseph adam)今年刚满十七,自幼他便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身边之人看他总是带着怪异目光,他还记得年幼时只要被人欺负便会去母亲怀中哭告,等他稍大后问了外祖父才渐渐明白,原来只是因为自己父亲并非是道地日人。

今日他与舅舅马込勘解由是代表其父参加此次宴请,听父亲说在万里之外的不列颠老家,贵族们也有聚在一处宴饮的习惯,与日本分席而座不过两三指宽腌鱼便拿出来待客相比英国的宴席显得更为丰盛。

难道这种奢侈得有些让人咋舌的席面就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祖国才有的派头?恍惚间他心中想到。

然而事实告诉他显然并非如此,因为宴会的主人很快便出现在场中,相貌显然是个唐人——传闻中的澳洲海商。

那位平求圣便是父亲的恩人,按照坊间传言这位平老爷也有日本血统,出身伊势平氏,是六波罗殿平清盛的后人,源平两氏坛之浦一战后他家渡海流亡,定居大宋明州(注:宁波),世代与当地豪族通婚姻。后蒙古大军南下侵宋,又不得不一路举家南迁,先后经占城、爪哇到达澳洲,至今平氏澳洲一脉已生衍了三百余年。

这传言似乎并未证实,也从未听说平东主自己承认,但约瑟夫依然觉得亲切,或许正是来自这传闻中关于异族混血的认同,在约瑟夫看来,平求圣与自己本应是同一类人。

马込勘解由看待问题则有不同,外甥代表的是他的父亲三浦按针,既是为了商业上的合作,也算在帮平户的英国商馆探路,他不相信这里的消息最终不会传入其他英国人耳中。

至于报恩的想法或许会有但绝不会是全部,而他则半是幕府的耳目。

自他记事起父亲平左卫门便是德川的家臣,还在三河故地时家中负责掌管一处兵站,天正十八年德川家转封关东全家又跟着搬去了江户,先后做了城下町的传马役(注:负责驿站的官员)与名主役(注:负责征税和组织劳役的官员),后来大御所让父亲将姐姐嫁给姐夫,其实不过是为了监视而已,而马込这个苗字他用了也才不到五年,那还是当初大阪之役得胜归来的大御所心情大好之下所赐,阖族兴衰俱系德川一家,故而对于幕府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

两人一同走向平求圣,平元老看向约瑟夫态度和蔼,“你父亲好点了么?”

“托先生的福,这段时间他精神好了多了,不过恐怕还要再条例些时日才能大好。”约瑟夫有些感激,“家父说如果身体恢复的话他很想随你去台湾一趟的。”

“令尊其实不必勉强,小当主大可将此事告知英国商馆的考克斯(richard cocks)先生,澳宋治下欢迎任何商人前往进行合法的贸易。”平求圣显然了解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平户的财务状况,前两年其父曾经组织了几次暹罗与交趾的贸易,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平户的英国商馆只能靠着一笔苏木交易的暴利勉强维持,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约瑟夫的舅舅说道,手中早已捧起一个精致的木盒,“以后平某的生意还要马込君在官中多多关照的,听说马込君刚刚续弦,平某这里还有一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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