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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腰斩》 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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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车将哭得湿淋淋的小张送回家后,已经半夜了。

妻子没有联系我,有可能是以为我还龟缩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像被社会驱逐的蛀虫。

于是我让司机导航,送我去他的第一个家。

深夜的山顶很冷,风将茂密的树林吹得东倒西歪,路灯投下的影子被野蛮地撕碎,衬得这栋别墅宛如魔境。

我酒醒了,推开生锈的铁门,走进黑暗中的花园。

在他离开后,这里便由他离异多年的父亲继承,据说他父亲一直想将这栋别墅卖出,然而因为年久失修,再加上两位主人接连早逝,种种不详传闻令这套房子无人问津。

当年的杂草已经有大半人高,我依靠手机的灯光,踩着布满泥沙的鹅卵石小路前进,风将草腥味混入我的呼吸中,我产生了几分置身于森林的错觉。

在小路的尽头,是那堵熟悉的豪华木门,那门铃连摆设的用途都失去了。我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没上锁。

踟蹰片刻后,我放弃了进入屋内,只沿着墙壁走到窗前,借着手机灯光窥探内里的摆设。

在那里,我跟他一起盯着发过呆的墙面裂缝还在那里。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浑身发抖,手指因用力抓紧窗台而发白。

***

故事里王子的生日快到了。

女主角准备了一条织了几个月、坑坑洼洼的土色围巾,决心要将情信和礼物一同寄到王子家中——当然是匿名的。

于是每天放学后的跟踪行动开始了。

起初并不顺利,王子每天都会选择不同的路线离开学校,女主角往往在某个拐弯处便被甩开了。但她完全不气馁,拿着地图统计了王子走过的所有路径,推理出必经的几个地点,每日蹲点。

终于圈定了一个地点。

女主角在王子生日当天,骑着从姐姐那里借来的粉色电动车,沿着兜兜转转的山路,越过层层叠叠的树荫,找到了王子的城堡。

那是一栋豪华气派的半山别墅,女主角担心自己找错门,于是没按门铃,趴在花园的窗台边偷窥。

她看到了王子一直想隐瞒的东西。

那位清高而神秘的王子殿下,像狗一样赤裸着跪趴在地上,在生日当天被调教,被侵犯,被他微笑着称呼为母亲的那位妇人。

太阳下山了。

女主角的手指因用力而变形,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会就此黏在窗沿,眼前的一切颠倒了她的整个世界。

王子的生日送什么?

王子渴望得到什么?

王子需要的,绝对不会是一条棕色手织围巾。

当妇人尽兴后,王子被留下独自收拾满室狼藉,也因此戏剧性地发现躲在窗台外的女主角。

王子推开窗,身上还带着污迹及新旧伤痕,却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台。他们挨得那么近,女主角能闻到他身上奶油和体液的气味。

王子腼腆地笑了:

“你怎么在这里?……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不要说出去?母亲说,不允许我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外人。”

王子表现得很自然,女主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刚刚偷看的只是,中学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一家团聚的普通庆生派对罢了。

就像亚当与夏娃不知道赤身裸体的羞耻之处。

女主角突然意识到,王子甚至不知道,他被施与的行为是不对的。

他便是如此被养育长大,成为一具漂亮精致的空壳。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上的稿纸放在膝盖上。

他在我对面盘腿坐在沙发里,用白瓷茶杯遮住了半边脸。

我缓慢地、谨慎地吐出字句:“……我没想过是这种故事,一开始明明是有些搞笑的校园爱情。我明白你为什么说要写完再交给编辑了……不对。”

我需要问的不是这些。

不是这些。

我张开口,说出来的却是些轻飘飘的话:“姑且不说故事的性质变了,母子乱伦这一点太过激了,无法过审的。”

他在茶杯后看了我一眼。

那是非常缓慢的、令我语塞的一眼。

他放下茶杯,平静地说:“我想也是,那改成虐待吧,一般的家庭暴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反正在剧情安排上没差。”

他垂下了视线,我藉此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对,家暴能过审。”

他低着头说:“我晚点修改一下,你能先帮我剪头发吗?”

我从沙发上弹起:“哦对,都差点忘了,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理发店,我开车带你过去。”

他伸出手,像软体动物一般,捡起从在我大腿上掉落地板的稿纸,随后,藏在他身后那层层叠叠的靠垫之中。

他说:“不想出门,你帮我随便修剪一下吧。”

我父母在我小时候曾经帮我理过头发,我模仿他们,将旧报纸围在他的肩膀上,用架子夹好。

他坐在凳子上,透过身前的镜子打量我手上的剪刀。

我更加紧张了:“我真的只会剪短啊。”

他说:“剪短刘海就好,太长了,影响看东西。”

他准备的是古早的铁剪刀,既冰冷又锋利,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十几根头发,逐些剪短。

重复机械性的工作让我逐渐冷静下来,我终于说出了更加自然的话:“有件事我想提早问你,如果我结婚了,你愿意来喝我的喜酒吗?”

镜子里的他,嘴角上翘,眉眼舒展:“恭喜你。”我很久没看到他的笑容了。

我接着说:“我女友……我的未婚妻一直是你的粉丝,她很想在婚礼当天得到你的祝福。其实也就是拍拍照片之类。我们还没确切地定下时间,如果你觉得那种场合难受,我拒绝她就是了。”

“没关系,我会去的。”

细碎的头发滑落至地上,他镜中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我也想去见证你的人生大事,我会去的。”

***

不知是否与我的反应有关,接下来故事的发展变得缓和了。

因为这个秘密,女主角终于得到了接近王子的契机。她知道了王子的家庭信息,他的三围,他的体味,也知道了他有多么擅长说谎和假笑。

她思考了很久,关于自己应当如何行动。

让王子继续一无所知下去,继续在人前扮演人人倾羡的角色?

告诉王子他的母亲不正常,他的家庭在伦理中不正常,他的人生不正常?

她无法决断,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帮助王子。她为王子圆谎,替王子找合适的伤药,令其他跟踪狂同伴退却,只是想让王子过得好一些,稍微的好一些。

王子通过与女主角的联系,邂逅了更多同龄人和他们的家庭,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分不清一件事的好坏,但至少明白,大家脸上的笑容是由快乐而生的。

而他与母亲“相处”时,并不快乐。

为了留住真正的快乐,他与女主角交往了。

***

我的婚礼如期而至。

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我与妻子因为相爱而结合,得到双方家属的祝福,所有人都相信我们会有幸福美满的将来。

妻子的家境较好,婚宴上来了非常多的宾客,我与她忙得像晕头转向的两枚陀螺,被领着和相熟或陌生的人寒暄,婚宴场地门口的镜头前是我们当日碰面最多的地点,我们站在那里化身热门景点的布景板,和数不清的人微笑合影,眼睛被闪光灯刺得发痛。

紧凑却又数不清的流程,反复循环的嘈杂影片,我在喘息间看着千篇一律且冰冷的菜肴逐渐上桌,模糊地怀疑这些繁琐又无谓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反正对我自己没用处。

我直到敬酒的时候,才想起他今天也来了。

他被我们安排在编辑部同事那一桌,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偏偏发型特别奇怪,因为是我剪的。觥筹交错间,他微低着头,盯着碗里别人替他布的菜,明显对这种热闹的场景很不适应。服务员将装满酒杯的托盘递到他的鼻尖下,他笨拙地模仿着别人拿起了一盏,与我碰杯。

他低声说:“恭喜你。”

我知道他是为我而来的,毕竟他是如此厌恶与陌生人社交。但我已经劳累一天了,脸部肌肉被固定为假笑的模样,嘴里只会跟随众人吐出千遍一律的喜庆话,伴郎领着我往下一桌移动,我连跟他交谈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我再也没能跟他碰上面。

结婚后,妻子的家人希望我能换一份工作——本身我与她的婚姻便有几分入赘的味道。妻子在家族的企业里担当某项目负责人,恰逢需要一个助理的岗位,于是便希望我来顶上。

我答应了,提早一个月向总编交了辞职信,大家知道缘由后都对我表达了羡慕,所有人都觉得我将迈向光明的前途——除了总编。

他说:“你考虑清楚吧,还有一个月时间,慢慢想,不要太快做决定。”

我没有在意他的话,开始与小张交接工作,自然而然地,我也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他坐在沙发里,用空白的表情面对我,还是那样低声地说:“恭喜你。”

他更瘦了,裸露在袖管外的手臂上满是突出的筋络,就像骨头外只包了一层薄薄的皮。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光明令地上的垃圾无所遁形。我习以为常地开始替他做简单的清理,无意间在饭桌上发现了几包治疗精神疾病的处方药。

我回头偷看他,发现他微张着嘴,目光游移,像是置身于一个与我迥异的空间中。

我不习惯去干涉别人的生活,即使是比普通同事关系更好的他。抑郁症不是罕有的疾病,甚至可以说是创作者常有的病,既然他有按医嘱服药,那么应当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

我放下了这次的读者来信,看他吃好饭后,便准备走了。

他久违地起身,走到门口送我:“在你离职之前,我应该能写完那个故事,你要第一个替我读完结局。”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好啊,我很期待。”

***

我在别墅的门口醒了,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过了夜。

身上的手机震动个不停,我接通了小张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今天他约了林树新到编辑部面谈遗作的事情,希望我也能到场。

我第一次见到林树新本人。

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简单却合身的衣服,能看出是个有坚持锻炼的人。小张与他握手,带他去会客室,摊开资料一条一条地替他讲解,林树新话不多,全程都是淡淡的,与往常来洽谈的生意人像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他偶尔会很认真地看我和小张的表情。

小张吐出一口气,停下解释,将颤抖的手藏回桌子底下。他突然说:“老师是我很重要的人,即使病得很难受,他也很关心我,对我很好,在我被家人抛弃的时候伸出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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