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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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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一日,太子于灵前即位,尊天后为皇太后。改元嗣圣。

朝臣退散,唯太后仍在西侧殿,默默坐了大半天。

崔琼华领着众人在外殿候着。新皇即位,尚有许多事务要交接。太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妄动。

青鸾见状吩咐道,“不必在这候着,回去将各自手上的宗卷整理出来。琼华,所有宗卷由你和婉儿校检,留存备查。”

崔琼华领命,带着众人又回到长生殿。侍从早已将贞观殿中的宗卷也都搬了过来,小山一样堆在角落。

八位内舍人都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殿中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

宫人一刻不停地从外面抱来更多卷宗,堆在内舍人案前,每一个案前都有三具插架,一架用来展卷,一架用来浏览,一架用来卸卷。为了提高效率,宫人在旁会提前把卷轴展开,铺在一个简易的竹插架上,便于内舍人直接浏览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费时间,任何时候抬眼,都有现成的卷帙可以阅读。

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朝臣奏对,奏表,敕旨诏令,林林总总,自婉儿入宫以来就有数千卷。分派给八位内舍人,每人案前都有数百卷,旁侧另有数名侍从负责查找宗卷。虽则平日亦有整理,但众人都不敢懈怠,逐一核查增补,算筹都快不够用了。

这一忙,就到了金乌西坠。太后仍未回宫。

婉儿转了转发酸的脖颈,看了一眼刻漏,用了四个时辰才堪堪将近五年十道三百五十八个府、州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粮产及灾情赈济一切财政事宜核算清楚。而一旁的崔琼华,蹙着眉,看着案前宗卷沉思。

她身边堆着在朝五品以上官员的注色经历及姻亲关系,这其中又包含着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关系网,要将其中脉络个个厘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虽则年年科举,征招寒门子弟,可从在朝官员来看,寒门子弟仍旧处在底层,晋升困难。

独孤明诚趴在东都舆图前仔细核对城坊,手下正在整理东都内各处官衙行署,及官员府邸、屯田、水利等。裴灵安正在查找武官升迁敕令,及兵部上奏兵籍、军械、军令等,在职武将注色经历、所得封赏都逐一在旁批注。

温青柏翻阅着鸿胪寺与藩属和外邦之往来事,她手上另有不良人关于西域各国的密奏,以及西域与中原贸易往来各项事务。

殿中紧张而忙碌,殿外暮色悄然降临,只怕又是一个不眠夜。

婉儿正出神,忽得一卷手札被扔在了她案上。再抬眼,崔琼华负手踱出了殿外。

婉儿蹙着眉打开手札,原是崔琼华自己素日整理的各级官吏名录,其中还用蝇头小楷画出了一张关系网,看着着实费眼睛。婉儿起身跟上去,看见她在不远处廊下截住送膳的侍从,拿了几块糕点往嘴里塞。

“原来你在这偷懒。”婉儿跟上去。

崔琼华回头,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将手里一块桂花糕递给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崔琼华挑了挑眉毛。“我去出恭不行吗?”

“那崔舍人你可是迷路了?”婉儿戏谑道。恭房明明在相反的方向。

崔琼华不理她,一边走一边吃完三块糕点,仔细用绢帕擦干净手指和唇角。

“太后不归,咱们也不能歇着。殿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夜风萧瑟,吹散了殿中带出来的浓郁的龙脑香,婉儿望着远处贞观殿的重檐,轻声道。“若日后政务都移交于新皇,咱们又将如何?”

“你是正经册封的才人,自然要侍奉太后左右。担心什么?”崔琼华瞥她一眼,打趣道。“说不定日后太后把你赐给新皇,还能晋个夫人、昭容的位分。”

婉儿嗔她一眼,“清河崔氏,高门显贵,这昭容也轮不到我来当。”

崔琼华笑笑不答言,半晌忽而道,“太后大权在握,可终究春秋已高。日后终将是新皇的天下。”

这一句话正戳中要害。婉儿神色黯然,日后兴衰荣辱,都系在新主身上。为个人计,不得不早日筹谋。

可未等她开始筹谋,有人已经开始急切地统揽权柄。

太后称病,在长生殿闭门不出。太平和豫王日日过来侍奉,太后都打发了回去。新皇前来问安,凡涉政事,太后皆让新皇与宰相定夺。

就在这个当口,庶人李贤递了一本奏本。让新皇左右为难。

太后看着案前的奏本,许久没说话。李贤自请迁往巴州安置。

“我劝了皇兄许久,可他已拿定主意,怎么也不松口。让儿十分为难。蜀地山高地远,这一去往后就难再见了。”新皇抹着眼泪道。“还望阿娘劝劝六哥。”

阿武望着殿外暮色,只觉得周身泛起阵阵寒意,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从东都到巴州有千百里,蜀道艰险,眼下又是寒冬,让制衣局多备些冬衣,让医正多配些急救的药丸。。。。。”

新皇急道,“阿娘,让六哥留下吧,蜀地偏远,三个孩子还小,怎么受得住长途奔波。”

“他去意已决,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剩下的,你看着办吧。”阿武颓然地靠在软枕上。“你去吧,我也累了。”

新皇见状只得默默退出长生殿。

青鸾上前将阿武紧紧攥着的右手掰开,掌心一块四方玉珏硌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

翌日,李贤来长生殿请安,太后不见,李贤默默在殿前跪了半个时辰,叩了三个头,方才离去。昔日意气风发的太子,一夕之间忽而苍老许多。

婉儿顾不上伤感,太后避而不问政事,可新皇日日都来,先是册立韦氏为皇后,后又要擢韦氏的父亲普州参军韦玄贞为豫州刺史。太后默不作声,仿似什么也没听见。新皇兀自说了许多,坐在一旁等太后处置。

太后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你与裴炎看着办吧。”

待新皇走后,崔琼华忍不住上前道,“太后,那韦玄机无甚功绩,骤然从八品擢至四品,与制不合。”

太后抬眼看向她,也不似恼怒,半晌才道,“是啊,与制不合,而皇后却不知这一点,也不曾规劝显儿。”

“显儿身边缺一个良人。”

这一句话,登时让崔琼华浑身汗毛直立。“裴公耿直,想必会劝阻圣上。”

太后没有答言,只盯着她出神。殿内一时静默无言,无形的压力压在崔琼华头顶,差点将她的脊背压垮。幸而,太后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让她们退下了。

走到殿外,崔琼华长出了一口气。婉儿从她身旁走过,硬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崔琼华狠狠瞪她一眼,再也不理她。

只是很快,崔琼华不得不再次向太后谏言。二十一日,裴炎迁政事堂于中书省。

最初,政事堂置于门下省,门下省处中书、尚书两省之间,乃诏令文书下达上呈的中转站,政事堂置于此,便于三省宰相办事。现今裴炎为中书令,既主管政事堂公务,又同时兼管本省事务,为方便工作,遂迁政事堂至中书省。此举却无形之中将中书省凌驾于门下省、尚书省之上。

其时,尚书省仅左仆射刘仁轨在位,已八十有二,原本已过了致仕的年纪,而今泰半时间卧病在家,不能问政事,门下省仅刘景先任守侍中,原为裴炎下属,唯裴炎之命是从。

刘景先,原右相刘祥道之子,初拜御史,乾封元年袭父爵为广平郡公,又赐封晋州司马,继后累迁黄门侍郎,修国史,永淳元年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太后听完终于有了些反应,三省六宰相,还缺一半,而裴炎一人独大。新皇却从没提过这件事。

“新任宰相你可有人选?”

崔琼华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呈给太后。太后仔细看了看,“此事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

可惜,新皇并没有给她时间。二月,新皇欲授韦玄贞侍中及乳母子五品官,与裴炎商议时大吵了一架。侍从得知消息急忙来长生殿回禀。

太后扶着额,只觉得头疼。“圣上现在何处?”

“圣上十分生气,将裴侍中赶了出去,然后领着仆从去了城外九成宫。”

九成宫在宫外四十里,来回也要两个时辰。

“速去请他回来见我。”

“是。”侍从慌忙出去传信。

婉儿在旁听着也觉得新皇也太糊涂了些,如此着急地提拔皇后一族,着实是亲自往宰相手里送把柄。

忽而太后出声道,“派人去看看,裴炎现在何处?”

青鸾会意,派侍从去寻裴炎。

婉儿尚不解其意,抬眼看向太后。

“裴炎此人,秉性刚直,且如今三省皆在他掌控之下,不得不防。”太后缓缓道。

婉儿闻言心中一惊,只觉得今日恐有大事发生。

殿中刻漏一点一点地滴在下方水坛里,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似乎在等待什么。

可惜,最先等到的,是裴炎。

太后无力地闭上双目,怕什么来什么。

“传。”

侍从在殿外唱喝,“宣中书令裴炎觐见!”

裴炎端正冠带,手捧着奏本走进了大殿。当太后看到奏本上的内容时,已经无法自持。她原以为裴炎不过是来状告新皇逾制胡为,可没想到,那奏本上清清楚楚写着,请废新帝,另立贤明。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奏本后面三省六部不少文武官员签署了名字,甚至还看到其中程务挺、王方翼两位大将。

裴炎在殿中慷慨陈词,涕泪横流,阿武已经听不到了。她习惯性地紧紧握着手中玉珏,凸出的棱角嵌进她的血肉,疼痛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待裴炎说完,阿武沉思良久,开口道,“裴炎,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

“太后,圣上要将天下予韦玄贞,日后这天下恐要改姓韦了,恳请太后为天下苍生计,早下决断。”裴炎以额触地,言之铮铮。

阿武紧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十分确定,如果现下不表态,也许明日早朝程务挺、王方翼会领着大军将乾元殿包围。

而此时,新皇尚未归。

婉儿立在殿中,早已被眼前的一切震惊。新皇即位不过月余,却又遭朝臣弹劾,殿中太后与裴炎沉默对峙,每一个呼吸间都暗藏杀机。

良久,太后平稳的声音打破了殿中凝滞的空气。

“朕知道了,明日早朝时朕会亲自宣诏。”

裴炎起身,又一拜。“太后英明。”

待他退出大殿,殿中杀意才渐渐消散,仿似他从未来过。青鸾立在一旁不敢劝慰,而太后端坐案前,脊背直挺。她身上久久挥散不去的痛苦与伤心,此刻都化作凛冽战意。

这偌大的天下,九郎留下的江山,不允许她丝毫懈怠与退避。

“青鸾,拟诏!”

婉儿闻言即刻上前架好诏书,在旁侍墨。

晚间崔琼华从宫外回来,听闻此事,也是一惊。二人相对无言,只得各自安寝。

翌日要陪太后上朝,婉儿躺在榻上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先是先帝薨逝,又是新帝将要被废,这一桩桩大事让她回不过神来。崔琼华比她早两年进宫,却已修炼得如石菩萨一般,任凭什么大事都惊不到她,颇得青鸾姑姑真传。可她不行,日间被裴炎一番哀嚎扰乱了心绪。琼华说这就是逼宫。她原本不信的,细细思量之后也才觉得万分凶险。

“你当那裴炎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敢来寻太后吗?”

更何况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做到这一点,可见整个朝堂已尽在裴炎掌中。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而阿瑗掀开帷帐走了进来。

“婉儿姐姐,是王总管。”

“哦?有何事?”婉儿自床上坐起。

“说是太后连着几日夜不能寐,自个坐在案前,不知想些什么,请婉儿姐姐去劝劝。”

婉儿闻言只得起身,拿过圆领袍披在身上,让阿瑗将头发随意束起。前几日朝臣极为动荡,太后忧虑也属正常,可连着几日不寐,太后怎么受得了。

待到太后寝殿,那人坐在几案后面,案前点一盏灯,而她便看着灯光,一动不动。

婉儿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只是看着她,犹豫着不敢近前。

太后缓缓转过头,只见她把绯色袍服披在身上,未系腰带,头发未挽发髻,只随意束起,脚上还穿着朝靴,倒像个潇洒的小郎君。

“吵着你睡觉了?”太后微微笑道。

“不曾,才刚刚睡下,王总管便到了。”婉儿在她身边坐下。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王福太大惊小怪了。”

“听闻太后这几日都睡不好,是否明日让医正来开些安神的方子。”

“不用,这样清醒着,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人老了,觉就少。本来时间就不多了。”太后慨叹道。

“太后别这么说,往后时日还长呢。”

“旦儿的成器都五岁了,我也老了。”太后轻叹道。“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成器他们长大,娶妻生子。”

“太后如今身体康健,必定能看到曾孙出世,四世同堂。”

太后不答言,只看着眼前那盏灯,仿佛看到久远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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