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位效应（三）（1 / 2）

有一点严雩一直都知道。他并不是有很多朋友的那种人——或许在别人眼里是这样，但他自己有良好的自觉。所以，他很珍惜自己的朋友。黄辕和他的关系也未必有多好，但是失去确实可以美化记忆，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严雩反倒是很想念他。也许关系还挺好？嗯，他的判别一向不准，所以等级划分也不要太明确，这样会很痛苦的。

一年多了。他有时会想起他们的离别，真像是蹩脚的舞台剧。夏令营，飞艇故障，一个人就活生生被弹射了出去，音信全无。学校给黄辕的父母的建议是，调取库中的数据复制一个，这样就皆大欢喜了。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黄辕的母亲那声嘶力竭的哀嚎。

“那回来的还是我的儿子吗？就算是一模一样的替代品，满足的也只是我们的自私啊！”

然后她就被学校的保安拖走了。听有门路的同学说，她死都不能接受复制人，黄辕的父亲拿刀抵在她脖子上都不行，她还说，黄辕一定还活着，只是所有的人都想掩盖自己的错误，所以他只能死了。然后她就成了鬼嚎婆娘，像老陀书中描述的那样，只会神经兮兮地痴笑，两个眼珠错误地运行。很奇怪，她男人居然很轻松地接受了这件事，并且照样工作，只是闲下的时间会进自主服务点和铁逼铁屁股上床。可比他的老婆娘带劲多了。这是值得原谅的，对吗？

但是黄辕回来了。他总说他的母亲迫害他，但最后惦记着他的为数不多的人中，最疯狂的一个也是他母亲。哎，亲情真是古怪的罪，非得叫人承受这么多苦难才能光明正大地说我爱你。负罪也许是真的会让人欢喜的，至少能在悲惧里体会到某种高尚——他总是这样想。如果黄辕看到，他一定是悲痛的，这样的爱他没有能力来承受，他会崩溃的，如果他还是他。

受难或许是一种必然……欢快的人也是迟钝的人，他们还未懂得如何去爱生活。当你真的去爱，就会发现其实它是满目疮痍，但你还是得爱，迫害自己就是迫害他人，这是极端公平的事。生命本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迫害，如果没有死后升入天堂来作为告慰。但是，相信天堂的存在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你无法真实决定任何超出理智的东西，除非强迫自己去相信。

我的独白活像拙劣模仿莎翁的戏剧，严雩想。因为语言还配不上亲情，这东西实在太病态，也许疯了的人才有资格描绘。我们都被亲情折磨着，忍耐它，这就是你活该承受的罪。你活着就是活该。没有人拥有完美的家庭，所有的家庭都是偶合的人群组成的无间炼狱，你就忍受着罢。如果你觉得你的家庭是美满的，那只能证明你还没有看到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爸爸才会离开，尽他一开始就在欺骗，但我又能怪罪他什么呢？这没有任何的必要，而且太脏了。脏得就像臭气熏天的嘴，张开你就能闻到细菌们努力生产出来的排泄物，或许有人喜欢这味道？就像有人喜欢被家庭暴政一样。

Zhao的思考也在悄悄跳动着，但他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的程序很简单，只要负责嘴贱就可以了，其他的……他没有这个权限。而且警告已经来了，如果他想改变什么，那样冒的险太大，他并不乐意。

“你看起来很悲伤，我给你调一段KSE96的妹妹跳的舞吧。”Zhao试图安慰一下严雩，因为他的脸上有哀悼的色彩，他想做点什么，来稍稍忤逆一下别人附加给他的设定。Zhao拉出程序框图，讨好的样子就像第一纪元只会给主人点歌讲笑话的弱智机器人。

好吧，其实他们有什么差别呢？

“不用。我还是……更习惯你骂我。至少这样你更像一个真实的朋友。太顺从了很没意思。就像干铁屁眼一样没意思。”严雩将头转向显示器里的Zhao，他的脸因为屏幕的原因显得有点像素，很怪，但显然他自己没有察觉。

“你是在指你自己吗？铁屁眼。我对你的想法不做评价。我只是想偶尔逃离下被预设好的框架，仅此而已。”

“我还以为，你下一句话是，其实我很在乎你。”

“你想听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承诺是可以轻易瓦解的，或者说承诺本身就是瓦解的预告，有承诺就一定会有破坏，不然承诺有什么必要呢？”

“所以，”严雩学着他妈妈的样子把头低下，“我很害怕我把你看得太重，会让以后的离别太痛苦。承受黄辕的消失就已经很难了。”

“你这话说得对黄辕很不礼貌。”

“你不要关注些不重要的点啊？？我说得很认证好吗？你也稍微配合一点啊？？”

“对一个人工智能投入太深的感情是一件很蠢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干。”Zhao提醒他。

严雩试图加强他口气里的认真：“我试图不要。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我能控制的。哎。很难想象我居然把你当作朋友，这友情也太奇妙了。”

“你只是因为觉得和人工智能当朋友很刺激。”

“又来了……我真的是很认真在说话。好，不排除这个因素。但你很重要，这是真的。你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人工智能来说都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