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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布尔与台球桌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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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与父亲就婚姻问题达成了劳心费力的休战之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德沃尔夫教授在课堂上一口气宣讲了六个小时。这堂课的题目是圣奥古斯汀的神学思想。这位北非主教在将近三十年的前半程人生里一直是个四处留情的浪荡子,然后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基督教历史上第一位伟大而又天才的综合神学家。在公元五世纪初的地中海知识分子圈子里,基督教面临的主要竞争对手包括摩尼教、新柏拉图主义以及占星术。奥古斯汀的贡献在于在哲学层面上将基督教提升到了能与竞争对手同样受人尊敬的程度。正是他提出的教会权威教义帮助梵蒂冈挺过了刀光剑影相互倾辄的中世纪,在罗马帝国崩溃百年后繁荣发展起来。在来年1月的考试当中,德沃尔夫要求他的学生们解释奥古斯汀提出的复杂邪恶理论。一方面上帝拥有压倒一切邪恶的威权,另一方面上帝又是无限仁慈的存在。这位伟大的圣徒穷尽心力想要调和这两个方面。金的论文开篇第一句话这样写道:“邪恶问题只会令有神论者感到困惑,而不会烦扰无神论者。”这篇论文又得了一个A。

后来金又写了一篇题为《基督徒如何克服邪恶(How a Christian Overcomes Evil)的布道大纲。这篇大纲遵循典型的步步登高结构,分为逐次递进的三个部分,每个部分又细分成几个小部分。“克服邪恶的第一步是发现我们内心最恶劣的成分,”他这样写道。接下来他以很不正统的方式将邪恶定义为“最经常诱惑我们的罪孽”。然后他呼吁听众们诚实看待自己。大量心理转折覆盖在他的行文之上,以至于这段文字看起来颇为含糊:“我们必须用正确的名字来称呼隐藏的错误,否则我们就会因为对于劣等情结的恐惧而看不见自己内心的骄傲。”在第二步当中论述了如何依靠上帝恩典与邪恶作战之后,金写到了最关键的第三步:“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消灭邪恶,而是要注重培养美德。”他举了尤利西斯与俄耳甫斯的例子。为了对抗塞壬的诱惑,前者命令水手用蜡塞住耳朵并且命人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后者则优美绝伦地弹奏起了竖琴,无形之间就消解了塞壬歌声的摄魂魔力。金更欣赏俄耳甫斯的方法。“邪恶无法遭到驱逐,只能遭到排挤。声称‘我不会犯罪’并不能使人成为肉欲的主人。要想主宰肉欲,只能通过善事的排斥力量。”只有在最后一句话当中金才明确承认肉欲是自己正在努力克服的具体罪孽。

金认为需要依靠诚实来克服邪恶的论述的确颇为拗口,他对于肉欲的关注更是使得这段文字进一步陷入了云山雾罩当中。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对于劣等情结的恐惧”可能意味着害怕自己不够阳刚,不被人爱。金可能是在警告读者,这样的痴迷会导致人们忽视自己意欲征服他者的骄傲心态。奥古斯汀、尼布尔、马丁.路德以及大多数著名神学家都认为骄傲是通向罪孽的主要门户,涉及性的罪孽也包括在内。又或者金可能指的是“劣等情结”一词在当时更为普遍的用法,也就是种族层面的劣等——换句话说一名黑人很可能因为劣等情结缺陷而对于自身的种族骄傲心态视而不见。最后,他还可能指的是某种肉欲与种族的结合,这两方面的劣等心态将会融合成为更加强大的内在力量。不管怎么说,金提出的对抗罪孽方法都面临着许多逻辑陷阱。比方说如果俄耳甫斯的竖琴会发出与塞壬的歌喉同样摄人心魄的音乐,只不过更加动听,那么金等于是在暗示美德与肉欲的本质也是一致的。他将善与恶当成了相互竞争而不是相互敌对的力量,于是善恶之间的较量就从拔河变成了赛跑。这两股力量完全可以齐头并进,越过同样的路程,因此很有可能产生无法区分彼此的危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明显的缺陷,金从未将这份大纲扩充成为完整的布道词。在金的读博论文当中,这份大纲始终没能转化成为最终成品。

1953年2月,久病缠身的埃德加.布莱曼教授离开了人世,金也失去了他的学术顾问。不久之后他从哲学系转到了神学院,德沃尔夫成为了他的新顾问。他打算在一个学年之内完成全部博士课程。要想拿到博士学位,必须通过第二轮德语能力考试。为了赶时间,金不得不游说各位老师们为他加课。正当金与德语缠斗得不亦乐乎之际,校门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新闻电影播音员口中的“变革之年”。斯大林在这年3月亡故。英格兰在6月庆祝了伊丽莎白女王的加冕礼。新任总统艾森豪威尔对朝鲜战场的休战前景感到非常乐观,他还在白宫草坪上为孩子们恢复了复活节滚彩蛋的传统。法庭判处朱利叶斯与艾瑟尔.罗森堡夫妇向苏联提供原子弹机密罪名成立,两人于6月19日——也就是金与柯瑞塔成婚之后的第二天——在新新监狱被处以死刑。

在1953年春天,已经订婚的金并没有放松辩证法社团的活动。每次到了吹牛环节他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大家纷纷笑话他如此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套上了婚姻的笼头。社团成员一致认为订婚之后的金比以前更死板了,还有几个人抱怨柯瑞塔身上的小资气息太重。鉴于社团成员全都是一帮自封的辩证主义哲学家,这样的批评未免有些五十步笑百步。但是也有些人觉得这个姑娘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在高强度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之后,很多成员都很喜欢与活动现场的女性跳一段爵士舞来放空头脑。金的大多数其他女朋友都很乐意这么做,但是柯瑞塔却不愿意。在她看来,古典音乐以外的一切音乐门类全都不值一提。每当演唱时她总会选择露肩箍胸的正式礼服,双手握拳举到与肩同高;她的眼神就像哲学家一样辽远,一直投向天边的云彩。这样的做派致使金在波士顿大学里的一些同学们认为她有些“用力过猛”,并且担心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做派很可能有损于金与沃尔特.麦考尔这样更加朴实的朋友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在社团内部也有也有几位朋友提出了反驳意见,认为她是一个聪明而又坚强的女性,并且长于待人接物,“虽说有些脚不沾地,但也不是徒有其表。”柯瑞塔尤其擅长记人名,总能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人感到轻松自在,而且无论何时都彬彬有礼——所有这些长处都很有助于她成为一名教士的妻子。此外她还是个抱负远大的人,并且极度忠诚。

1953年6月18日婚礼当天,这些长处全都派上了用武之地。柯瑞塔原本打算在塞尔玛附近的她父母家里举行婚礼,仪式就在前院进行,规模不用太大,只邀请至亲好友参加。但是按照她日后的说法,最终落到实处的却是当地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婚礼。她极其担心久居城市见多识广的金家人会看不起自己这边的乡下亲戚,把他们全都当成一帮庄稼把式。但是与此同时她又不希望显露出一幅极力讨好婆家人的做派。这样的矛盾心态足以让任何一位新娘感到胃痛难忍。与此同时她还要应付老金牧师在一旁添乱。仪式即将开始之间,他把新郎新娘拉到没人的地方单独训话。现在退出还不算晚,他这样告诉准儿媳。他强烈建议这对新人,除非抱定了非你不娶与非你不嫁的觉悟,否则就不要将婚礼进行下去。“我之所以布道是因为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你们也应当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婚姻,要将婚姻当成身不由己不得不投入进去的事业。你们想想我的话,然后再想想你们现在的感觉是不是这样。”柯瑞塔挺过了这段古怪的演讲、接下来的婚礼就像绝大多数婚礼一样充满了闹闹哄哄的各种细节,柯瑞塔同样一一应付了下来。此外她还做出了一项远远超前于时代的举动,凭着顽强的毅力最终促使老金牧师同意从婚礼誓词当中删除了“我将服从丈夫”这句话,因为她认为单方面的服从对自己很不公平。宾客散尽之后,新婚夫妇终于逃出生天。精疲力尽的金一上车就睡着了,于是开车的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由于阿拉巴马的法律禁止度假村、汽车旅馆和酒店招待黑人,他们只能在斯科特家族的一位朋友开设的殡仪馆里度过了新婚之夜——对于黑人来说殡仪馆就是当时最现成的公共投宿机构。

完全按照金家的传统,柯瑞塔一下子就被卷进了婆家人的世界里。老金牧师在婚礼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就为柯瑞塔举行了洗礼,使得她正式成为了以便以谢教会的成员。在夏天的剩余时间里,她和丈夫一直住在奥本大道上的金家宅邸里面。老金牧师依靠自己在公民信托银行担任董事的便利为她安排了一份银行出纳的工作。到了夏末,金家人浩浩荡荡地开赴迈阿密参加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全国浸信会大会。大会主席D.V.杰米森(D. V. Jemison)已经任职多年且从未遇到过值得一提的反对者,尽管他早已经双目失明,走路的时候不得不让人牵着手,可是依然没有人公开提出要取代他。这一年他终于决定主动退休,并且获得了一大笔现金安置费与特殊退休津贴。即将举行的换届选举令各位布道人们兴奋异常。候选人共有两名,一位是现任大会副主席,也是杰米森的公认继承人。金老爹在亚特兰大的老对头威廉.霍姆斯.博德斯正在为此人的竞选活动操劳效力。不过此人还面对着一位强大的挑战者,也就是著名演说家以及金老爹的朋友J.H.杰克逊。他的最著名事迹就是在1939年打破了亚特兰大的肤色壁垒,在浸信会世界联盟会议期间面向广大信众慷慨陈词。双方的选战打得如火如荼。杰克逊发动了一场元气饱满的宣传攻势。他推出了一条反独裁的大会纲领修正案,禁止日后的大会主席连任,从而争取到了年轻一辈布道人的支持。金老爹担任了杰克逊的竞选主管,年轻的金成为了竞选活动经办人之一。乔尔.金顾不上操持新近落成的教堂,专程从密歇根赶来为二哥助阵。金在克罗兹的大部分黑人同学都成为了金的后援团。此外还有来自全国各地一万余家大小教会的布道人投入了竞选活动。他们全都记得拥戴杰克逊胜选的反叛场景,记得自己如何“彻夜不眠地”站到椅子上挥舞扫帚,一心想要将大会里陈腐的旧秩序打扫干净。

大会结束后,柯瑞塔.斯科特.金陪着丈夫一路北上回到了波士顿,途中在华盛顿与巴尔的摩都进行了应邀布道。回到波士顿安顿下来之后,金开始继续与德沃尔夫教授讨论博士论文的问题。等到最后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他就要动笔撰写这篇文章了。金选中的题目是比较保罗.田立克与亨利.纳尔逊.魏曼的上帝理念的异同之处——这是一个四平稳的选题,能够将答辩失败的风险降到最低。田立克与魏曼是自由主义新教神学的并立双峰,两人分别掌管着协和神学院与芝加哥大学。尽管他们在学术界是出名的竞争对手,但是在德沃尔夫与金看来,他们对于上帝的看法在最基本层面上几乎是一致的。田立克与魏曼都是超验主义者而不是人格主义者。因此对于金来说,他的论文在动笔之前就已经有了毋庸置疑的结论:他打算将田立克与魏曼的上帝理念全都批判一番,因为两者全都过于干涩,猜测意味太重,太偏向于思辨,以至于无法回应宗教领域的人性渴望。他的论文总体而言将会是一场学术操练而不是学术创新。至于如何对待人格主义这个事关论文根本的问题,金决定将其当成批判工具而不是批判对象。尽管德沃尔夫经常敦促他要让人格主义理念有一说一毫不含糊地接受一切标准神学检测的考验,但是金很明智地意识到,人格主义其实并不太适合充当信仰体系,还是将其当成单一教条更有利。

动笔之前,金给田立克写信询问对方是否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论文涉及了自己打算上手的题目。 9月22日,正在瑞士休假的田立克在回信中表示就他所知并没有。他还在信件末尾补充道,“我对你的论文非常感兴趣。”那年晚些时候,不知何故金又给尼布尔的信中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负责回信的秘同样给出了否定回答。鉴于金已经从田立克本人那里问清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且他的选题与尼布尔的著作也没有任何关系,似乎可以认为金的第二封信仅仅是出于对尼布尔的尊重才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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