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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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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年三月廿一,春寒料峭。

辣斐德路与法租界的东交界处,有一枝节横生的老槐树,正待从冬寒的余味中苏醒。

一阵疾风吹过,撩下两片老叶坠地,树下院内的振济班起了锣鼓,好戏开场。

聊起这振济班,上海人无不知晓。

清穆宗同治六年,京剧始入上海,新鲜文化刚一登场,便引得全城轰动、万众瞩目。

往后再到清德宗光绪二年,《申报》首次刊登“京剧”一词,寓意来自北京的戏剧剧种,自彼时起,“京剧”一名取代了“皮黄”,并沿用至今。

同年,江振济打蛇随棍上,创立振济班,在上海火速混了个风生水起。

江振济原本与京剧攀不上分毫干系,并非戏迷,更遑论有任何戏种的功底。他只是眼光独到的商人,手里据着雄厚的家底,什么好赚便赶着投什么。而他成功也就成功在,每回都像站在大湖边往里悠闲地掷色子,总是一投一个准。

富不过三代论到他这里不攻自破,江家的门楣一年兴过一年。

到今年,江振济过世已满五载,江宁盛接手戏班子,京剧之火在上海依旧燃得很旺。

戏台下,江宁盛作揖迎了几名熟客落座,人都尊他一声“江班主”。即便这班主什么行当都不会,当得不伦不类。

茶盏上桌,台上的女起解正唱到苏三拜崇公道作寄父。

台下阵阵爆竹般的掌声中,坐排头正中的沈乾青把着杯盖,在杯沿上刮了刮,侧头同江宁盛攀谈:“现如今这京剧可真是火热。”

江宁盛眼梢一吊,精明得意的神采不言而喻,“火热是火热,养这一班子,我也是不容易的。功德不在我,得感谢梅先生五年前南下上海,要不然,京剧也难有今天的荣景。”

沈乾青莫名有些不爱听,觉得他似乎在自比梅兰芳一辈。

“您谦虚了。”他嘬了口茶,逞强着心平气和道。

彩声依旧,花脸吱呜哇呀一叫,满观众席瞬间好似沸水喷涨。女起解一个旋步回头,沈乾青仰起的目光与他晶亮熠熠的双眸撞了个正着。

杯盖和杯盏碰到一起,当的一声覆倒,将沈乾青的长衫泼了个透湿。

“哎呀,您这是怎么了?”江宁盛起身招呼下人,一面掏出手帕递给他。

“唉不碍事不碍事……”沈乾青絮絮地念叨,不停闪避挡在他身前的魁梧身影,要寻台上的女起解。

“班主,这位旦角,新来的?”

沈乾青其实不常来听戏,新旧面孔他也辨不清,只是这样问,显得不登徒唐突。

江宁盛怔了怔,随他的视线回头向台上看,那女起解正要退场,蓝水纱垂在脸侧,盘儿尖板儿正,眉眼媚中带着凄婉,确实摄人心魄的漂亮!

看到这里,再细细打量沈乾青一副魂丢了似的模样,江宁盛了然了。

“老徒弟了,叫风燕,不久便要出科了。”他伛下/身子,凑到沈乾青耳侧,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沈老爷,这可是个男儿身。”

“……”沈乾青像是被抽了一鞭般战栗,“我当然知道!”

江宁盛挑眉笑笑,坐回椅子,眼里带着些许微妙的讥诮。

沈乾青也算是富甲全沪的大商贾了。他算是赤脚白手起家,先开始在钱庄当学徒,后来由人引荐到杂货铺当跑街,勤劳刻苦,外加运气好,一年竟帮小店赚了几万两。再过后他便去给洋行当买办,左右逢源,顺风顺水,最后自己办起了银行。

他在外也会营销自己的名声。妻儿美满,知书达礼,外人听见沈乾青的名姓,能想到的词大多是这两个词。

可江宁盛早就看穿了沈乾青的虚伪,虽然两人交情并不深,但江宁盛每每见到他,心里只能想到一个字——

装。

转场的铙钹一敲,风燕挂着戚戚的表情下去了。

“哟。”江宁盛嘴唇一噘,斗蛐蛐儿一般,这一声短促却意味深长。

沈乾青躯壳与椅板粘连,心神可跟着跑了几百米。他双手扶上两侧的椅把,半身稍抬了几寸,顾着面子又不敢太张扬。

“您三急?”江宁盛嘴角隐隐一掀,顺嘴递了个台阶。

“啊,对对对,是有些。”

“那您去吧,可要我派个下人给您引路?”

“那倒不必!”沈乾青双脚跺地,浑身板一样直起。他身在此处,心已飞远。

“那好,您仔细着别摔了。”江宁盛斜眼睨他,暗戳戳又提醒,“更别找错了路。”

沈乾青拗长脖子,欣然拂袖而去。

这时日头变亮了几分,但仍旧属于冷色,凉水一样铺在庭院里,张张桌椅影沉沉一片。

“凉水”渗到偏角的穿堂口,九岁的江晚灯正立在阴暗里,阳光顺着她尖尖的鞋面一寸寸往脚踝淌。

她穿着倒大袖的右衽一字扣薄袄,身前的梅花纹样用的是苏绣手法,梅花一路虬攀到颈边的立领,给她薄薄的白脸衬出一点血色。江晚灯四季手脚都冰凉,入春也得靠袄子捂,才不至于看着总是病恹恹的模样。

梨园里搭戏,没事做的她常躲在这里听,已故的母亲曾说“戏里人生人生戏”,差不多知晓一些人事的她好像也明白了个中道理。

身后隔着几扇窗的偏殿即是后台,戏罢的角儿们在里面热热闹闹地卸行头。

三年了……母亲故去的场景却仍像在昨天。

《苏三起解》本就不是一折欢喜的戏,今时与往日的哀愁揉在一处,她像生吞了一口苦烟粉。

“姊姊!”正分神,不远处传来洪亮活泼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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