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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尼布尔与台球桌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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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晚些时候,金抵达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克罗兹神学院就坐落在这个位于费城附近的小型工业城镇。1948年是一个充满了意外的年份——苏联人封锁了柏林,国务卿助理阿尔杰.希斯首次遭到了耸人听闻的间谍罪指控,杜鲁门令人大跌眼镜地在选战当中击败了托马斯.杜威——但是对于金以及其它来自南方的黑人同学们来说,这一切都不能与他们在在克罗兹神学院校园里度过的最初几天相提并论。按照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设想,校园里应该笼罩着温和进步的宗教气氛,校园里的圣经信仰应该得到了现代知识的调和。有一个白人学生到校的时候背着鼓鼓囊囊的包,包里装满了此人的研究资料,他希望利用这些资料在论文里证明约拿在鲸鱼肚子里存活三天的圣经情节并不违反生物学原则。金与南方的黑人同学们眼中的自由主义神学或多或少也是这个路数。

这些学生们在学校里真正遇到的却是一片不守常规的自由思考氛围。在眼下这个时代,美国社会当中的人们都在脑子里把弦绷得紧紧的,不堪束缚的年轻人则纷纷做出了各种反叛之举。但是克罗兹神学院的氛围远远超出了少年叛逆的范畴。比方说学校里有一位世界知名的新约研究专家莫顿.斯科特.恩斯林老师(Morton Scott Enslin),此人居然听任自己的孩子们赤身裸体在家门口玩耍。学生之间很快就流传开了关于恩斯林的传言,说他家里既不过圣诞节也不过复活节,因为他相信这两个节日的历史依据并不准确,而且扭曲了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学校里面的硬件设施也令好些学生惊讶得难以自持。比如在克罗兹礼拜堂一进门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具硕大的黄金十字架,大多数浸信会教会都会将其视为偶像崇拜并且加以禁止。学生们兴许嘴上不会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礼拜堂地下室里的陈设吓得不知所措:教堂正下方居然是一间娱乐室,里面摆放了三张台球桌与一张沙狐球桌。就像大多数同学一样,金一直以思想作风现代化自诩,因为他不反对跳舞。但他从来都未曾涉足过台球厅,因为只有舞刀弄枪的小流氓与社会渣滓才会在这种地方厮混。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他张口结舌的现实:台球厅居然开设在了神学院礼拜堂的地板下面。学生们在礼拜堂里练习布道技巧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脚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想来是有人把刚摆好的一框台球打散了。

刚刚入学的黑人学生们当初之所以选择了克罗兹,正是因为它是一所声名远播的白人院校。每个人都做好了沦为异类的思想准备,以为自己将会是寥寥几名黑人学生当中的一员,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黑人。可是学校里的种族分布就像教堂地下室里的台球桌一样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金的班级总共有三十二名学生,算上他在内足有十名黑人。当沃尔特.麦考尔在同年晚些时候到校之后——此前他一直在努力打工积攒学费——班级学生总数就成了三十三人,黑人恰好占到三分之一。其他同学包括三名华裔,几名印度裔,一名举止文雅颇受欢迎的日本人,一名来自巴拿马的黑人,还有好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所有这些人在课堂里、宿舍里以及食堂里与白人学生打成了一片。食堂里有一位来自密西西比州的白人学生把其他人全都吓了一跳,因为他的餐前祈祷是这样开始的:“啊,被遵循世人之道的我们妄称为佛祖、耶和华、基督、琐罗亚斯德……的神啊,我向您祈祷……”他在这段祷文当中一口气报出了好几位异教神祗的名号。其他任何宗派的主要神学院都没能实现如此程度的种族混合,即使在下一代的黑人革命过去之后,也没有任何宗派重现过这样的事迹。

为了在学生之间灌输平等主义理念,克罗兹校方采取了很多具体措施。例如他们特意拆除了每一间宿舍门上的门锁。在黑人学生看来,这一举动意味着克罗兹的哲学不仅排除了种族隔离,而且排除了种族安全。无论昼夜,任何一位学生都可以自由地走进另一名学生的房间里。这样的安排修改了人身安全甚至私人财产的概念,以至于几乎一切都要取决于学生群体内部的彼此信任。为了维护寝室卫生,克罗兹雇佣了一队礼貌高效的女佣——她们就像学校里的教师一样也都是白人。

克罗兹校长埃德温.奥布里(Edwin Aubrey)多年前曾在芝加哥大学教导过本杰明.梅斯。这一学年刚开始他就将新生们召集到礼拜堂并且坦率地告诉他们,他在神学院干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人数这么多且平均智力如此低下的班级。他声称自己只是迫于经济压力才扩大了招生范围,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打算放宽学术测评标准。奥布里正确地预测道,在场的大多数学生都无法毕业——在1951年顺利毕业的学生还不到班级总人数的一半,十一名黑人学生当中只有六人毕业——但他并没有告诉学生们他正准备辞职。

像克罗兹本身一样,奥布里本人的神学立场也与时代格格不入。在神学大环境越发保守的局势下,他与克罗兹成为了捍卫古典自由主义的堡垒。二十五年以前,在田纳西进化论审判与福斯迪克争议之后,宗教自由派一度赢得了全国大部分高等教育机构的控制权,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无法保持学术卓越地位与吸引大众的能力了。宗教思想正在变得越发模糊与世俗化。福斯迪克争议引起的强烈公众关注曾经将福斯迪克送上了《时代杂志封面,如今的自由派宗教理念已经没有这样显著的效力了。与此同时,宗教保守派也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神学院,并且针对眼下这个错综复杂的时代打磨完善了一套更简单且更易于流行的信息。在读研期间,金将会眼看着葛培理(Billy Graham)和诺曼.文森特.佩尔(Norman Vincent Peale)逐步成为享誉全国的宗教人物。面对这样的趋势,克罗兹神学院在争夺生源的时候经常落在下风。

来自英国的奥布里起初打算将克罗兹神学院创办成一所专门培养精英学者的小型机构,但是这条路线差点导致学校关门停业。为了维持神学院的自由主义形象,他不得不在1948年尝试着开办了一个扩招班级,以前所未有的招生数量吸纳黑人与南方白人学生并且将他们安排在一起学习。这项实验让奥布里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因为好几名克罗兹神学院的校董都认为自由主义形象正是招生难的原因之一。这一年结束之前奥布里就会辞职,另请高明之前的看守校长被学生们戏称为“慢吞吞耶稣”,因为此人步履缓慢且少言寡语。金在克罗兹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学校将会迎来一位来自维克森林大学的桑吉.布莱顿(Sankey Blanton)担任校长。此人是一名布道风格强硬的稳健派,他一方面四处筹款,另一方面压制了学校的自由主义高调作风,从而为克罗兹神学院又续了二十年的命。回头看来,金所在的种族混合读研班级并不是通例,而是神学历史上的孤立个案,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但是对于躬逢其盛的学生们来说,这个班级却象征了美国理想主义的高潮。当时美国国内有很多人都在自信满满地谈论征服贫穷与疾病,结束殖民主义,并且在自由帝国之内让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愿景成为现实。

在第一学年,两门必修课占据了金的大部分时间:一门是莫顿.斯科特.恩斯林的新约解析,另一门是詹姆斯.普里查德(James B. Pritchard)的旧约解析。这两位老师都是卓有建树的语言学家,都很擅长使用原始的希腊语以及希伯来语手稿来梳理圣经当中的历史奥秘。恩斯林向学生们解释了许多关于耶稣引言的矛盾论述,例如马可福音当中“不敌挡我们的就是帮助我们的”与马太福音当中“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这两句话为什么口吻不一致——他的课程从不拘泥于字词,而是总会引申到各位圣经文本作者的不同目的及其各自所处的不同历史环境。恩斯林继承了阿尔贝特.施韦泽的激进圣经批评传统,只要碰到在他看来缺乏历史可信性的圣经叙事,就会毫不犹豫地出言争辩——比方说他坚称耶稣与施洗约翰从不曾见过彼此。普里查德关于古代犹太教先知的课程同样不留余地。此时他刚刚完成了《古代近东文本一的初稿,这本巨著日后将会成为神学学生的标准参考。普里查德是一位专攻古代近东文化的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他教导他的学生们,近东地区任何区域的同时代文献都没有提到摩西这个人与以色列人从埃及大规模出走的事件——无论是波斯人、赫梯人、苏美尔人还是埃及人自己。普里查德由此得出结论——当时只有四五个业界领先的西方学者认同这一观点——摩西是一位没有史料支持的人物,很可能是传说中的角色。与圣经记述的出埃及记相比,真实的历史事件很可能规模远远更小并且只具有象征意义。

挺过这些课程的克罗兹学生经常开玩笑说普里查德在第一学期干掉了圣经当中的摩西,恩斯林又在第二学期干掉了圣经当中的耶稣。金不仅挺过了这两门课程,而且还取得了从未有过的好成绩。他在普里查德手下拿了了一个B——这个成绩在班上算是顶尖了,因为普里查德总共只给出了两个A (与金一起毕业的黑人学生里面有四个人在这门课上只拿到了D)。普里查德惊讶地发现,像金这样的南方浸信会信徒居然也能如此迅速地适应克罗兹的作风。金不仅没有被他的课程主题吓倒,而且还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社交能力,与他们这些整天研究尘封古卷的教授们打交道可谓得心应手。他很快就成为了普里查德的女儿们的日常保姆。每次他去看护孩子的时候都会穿西装打领带,胳膊下夹着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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