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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号初鸣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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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首先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面前是一大片人头攒动的陌生人,他们挤满了窗台与过道,透过窗户往教堂里打量,从会众坐席投射过来无数道目光。金首先向这些人致意,他嗓音低沉,节奏舒缓,一字一顿地将各位听众引入了正文。“今晚我们相聚在此——为的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务,”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语调先升后降。当他暂停的时候,听众们附和了一两声“是啊”,音量并不大。金能看出来所有这些人全都憋着一肚子呼喊声,只不过还想看看自己打算把他们引向何方而已。“就广义而言,我们今天聚集在此的最首要原因在于——我们是美国公民——而且我们决心践行自己的公民权利——以最彻底的方式,”他说。“但是我们今天聚集在此同样也是为了一件具体事由——因为蒙哥马利公交车上的情况。”听众们传来了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金的语句越来越短,语速越来越快,语调也越来越高。“这样的局面完全不新鲜。这样的问题已经存在了无尽的年月。就在几天前——就在上个周四——就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是最优秀的黑人公民之一——而且还是整个蒙哥马利最优秀的公民之一——被人从公交车上扔进监狱并且遭到逮捕——因为她拒绝让出座位——拒绝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一名白人。”

金的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零星几声“没错”与“阿门”。听众们已经被带入了他的节奏,不过就热情而言还比他略逊一筹。接下来金谈到了法律,他指出就算遵照种族隔离法律这次逮捕也依然站不住脚,因为车上并没有明确划分黑人区与白人区的各自界线。“法律在这一点上从来语焉不详,”他说。台下有位听众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我想我这么说还是有法律依据的——并不是说我算得上法律方面的权威——而是说法律权威支持我的言论——这条法律——这条律令——这条蒙哥马利市的规定从未得到过彻底澄清。”这个句子彰显了金作为一名演讲家条分缕析的能力,但是显然没能进一步调动听众情绪。于是金再次提起了罗莎.帕克斯案件的特殊性质。“既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那么我很高兴这种事发生在了帕克斯夫人这样的人身上。因为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心胸多麽宽广,谁也不能质疑她的人格多么崇高,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基督教信仰多么深厚。”这番话引起了一阵轻柔的应和声。“如今仅仅因为她拒绝站起来,结果就被捕了。”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听众开始躁动起来了,他们跟随着金逐渐加快了步伐。

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你们知道吗,我的朋友们,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他高叫道,“遭受压迫铁足无情践踏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一声声“没错”向他涌来,突然间个别的响应声融汇成为了一片高涨的喝彩,紧接着喝彩声之下又爆发了一阵掌声——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秒之内。骇人的喧闹声久久不息,恰似不肯碎成水花的浪涛一般。正当这一阵吼声听上起来终于要沉寂下去的时候,教堂门外人群的唤叫声又如同一堵移动的高墙那样排进了教堂里,将室内的音量推得更高了。低音部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无数只脚一下一下地跺着木质地板——如此震耳欲聋的巨响根本不用听觉就能凭借肺部的震颤感受得到。声浪凝结而成的厚重云层摇撼着教堂四壁,久久不肯消散。这一番浩荡阵势全都是由一句话引起来的。呼吁与应和的互动模式是黑人教会活动的传统,这一模式此刻将现场气氛推向了远远凌驾于政治集会之上的高度,金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场面。搂草打兔子的布道模板收到了奇效,因为这一次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体型实在大得惊人。随着喧嚣声终于平静下来,金重新放开嗓门,再次点燃了听众的情绪。“我的朋友们啊,早晚会有这样一天,被别人恣意扔进屈辱深渊、承受凄苦绝望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眼看着人生仲夏的灿烂阳光被别人霸占、自己只能在寒山严冬的刺骨冰风当中孤立无援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他还没说完,听众们的呼叫声就再一次淹没了他。谁也不知道这一轮呼声的起因究竟是因为演讲人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还是因为听众们对于演讲人的雄辩口才感到骄傲。如此华丽的辞藻从他的舌尖滚滚而出,竟如同毫不费力一般。“今天我们聚集在此——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是因为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金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他本人也被听众当中爆发出来的能量吓到了,金立刻转向了抗议活动务须避免的注意事项。“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主张暴力,”他说道。“我们已经克服了这项弊病。”一位听众叫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金继续说道:“我想让整个蒙哥马利乃至美国全境都知道我们是基督徒。”他将“基督徒”这个词的三个音节全都咬得清清楚楚。“今晚我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抗议的武器。”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引来一声清亮干脆的赞同。接下来金带领听众们暂时放慢了脚步。“如果我们被囚禁在共产主义国家的铁幕背后——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如果我们身陷在集权政权的地牢里——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但是美国民主的夺目光辉就在于为了自身权利而抗争的权利。”支持的喊声逐渐平息之后,金提出了避免暴力的最后一项理由,也就是要体现出黑人抵制运动与三K党以及白人公民理事会等等死对头们之间的高下区别。“蒙哥马利的任何一座公交车站都不会出现燃烧的十字架。任何一名白人都不会被人从自己家里拖出来扔到荒郊野外遭受谋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触犯这个国家的宪法。”

金停顿了一下。教堂里安静了下来,但是气氛却一触即发。“我的朋友们啊,”他缓缓地说道,“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们将要凭借坚忍勇猛的决心在这座城市的公交车上实现正义。而且我们并没有错。我们眼下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错的。”听众当中发出一阵充满期待的低吼,所有人全都预感到金马上就要切中这次演讲的主题了。“如果我们是错的——这个国家的最高法院就是错的!”金的调门陡然一变,刚才一直低沉浑厚的嗓音突然拔高了好几度。“如果我们是错的——全能的上帝就是错的!”他吼叫道,听众们第二次沸腾起来,就好像刚才他声称他们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一样。一浪又一浪的喧嚣声在人群头顶上炸响,直冲向屋顶的最高处。这一切已经远远不仅只是罗莎.帕克斯与公交车法律的问题了。金的最后一声怒吼简直带上了几分亵渎的色彩,同时却又将这份亵渎与自身的信仰以及听众的心灵熔炼成了一体。金的语句冲破了高涨不已的喧嚣声,义无反顾地越过了紧张情绪的承受极限。“如果我们是错的——拿撒勒的耶稣就无非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乌托邦空想家!如果我们是错的——正义二字就无非是谎言!”这一下听众们彻底遭不住了。金不得不暂停好一阵子,等到听众们充分宣泄了怒火与狂喜之后才抛出直冲天际的结尾语句:“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在这里,就在蒙哥马利——我们绝不会停止抗争,直到公平如大水滚滚,直到公义如江河滔滔!”这段选自阿摩司的圣经引文简直让全场听众都陷入了情难自已的窒息。金在圣经当中最喜爱的正义权威有两位,其一是教士做派十足的以赛亚,其二就是出身低微的牧民先知阿摩司。

接下来金又从情绪高峰后退一步,谈到了保持团结的重要性,抗议行为的尊严本质,以及工人运动的历史先例。相对而言这一部分内容比较平淡,但是听众们的注意力依然紧紧跟随着他,即便在他用通俗语言解释拗口的尼布尔观点时也毫不放松。“今晚我想告诉你们,仅仅谈论爱是不够的。爱只是基督教信仰的若干顶峰之一,还有另一座顶峰名叫正义。所谓正义就是精心计算的爱。爱施展手段铲除反对爱的负面因素,这一过程就是正义。”金认为就连上帝也不仅只是仁爱之神,“祂也会矗立在万邦面前号令:‘你们要停手,要知道我是神——假如你们悖逆我,我就要敲断强权的脊梁——将你们抛弃到国际与国内关系的怀抱之外。’”金的大胆言辞不断满溢出来,听众们的呼叫声与拍手声也一直维持着稳定的节奏。“正义永远都与爱并肩伫立。我们不仅要运用说服的工具——也要运用胁迫的工具。”他再次呼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此外他还恳请全体听众要胸怀历史大局,从而让未来世代回顾蒙哥马利黑人的时候能够说一句,这些人“彰显了捍卫自身正当权益的道德勇气。”他相信听众们肯定能做到这一点。“愿上帝保佑我们在为时太晚之前实现这一切。”有听众回应道:“那是一定的。”于是金接着说道:“在我们继续进行今晚其他各项事务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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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金走下布道坛,还没回过神来的听众们陷入了一片沉默。谁也没想到这场演说会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甚至于虎头蛇尾的收场。按照一般演讲的规矩,大家都等着他在演说结尾掀起第三次高潮。过了几秒钟之后,失落的情绪才被回味与兴奋所取代。一开始的零星掌声很快就汇聚成了雷鸣海啸。当金走向教堂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伸长手臂想要触摸他。从未见过金牧师火力全开的德克斯特教众一个个全都惊叹不已。阿博纳西留下来在布道坛上宣读了谈判条件。抵制运动这就算正式开始了。金还需要改进一下掌握时机的技巧,但是他的演讲才华已经让他永久性地成为了一名公众人物。他平生第一次政治发言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但是他已经彰显出了非凡的沟通能力。就像圣经当中的每一位先知那样,无论是爱戴他的人还是憎恶他的人都无法回避这份力量。

此时的金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还有十二年零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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